2024-12-20T10:57:26.055Z
(德国之声中文网)后院房子里的伊拉克作家阿里·巴德尔 (Ali Bader)离开之后,搬进来一位年轻的女子。当天晚上,她就来敲我们家的门,互相认识。她给两岁的女儿带了一个小礼物,女儿非常喜欢。
她叫茹拉·阿萨德(Rula Asad),来自叙利亚的记者和女权活动人士。我跟女儿说:“这是茹拉姐姐。”
那是2012年初的伯尔小屋(Heinrich Böll House)。这个位于迪伦县(Düren)的村子朗根博赫(Langenbroich),异常的安静。来自中国的作家叶开已经回去了,院子里的住户,除了我们一家之外,只剩下来自突尼斯的作家哈苏纳·穆斯巴希(Hassouna Mosbahi),他偶尔过来聊几句。
邻居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倒是非常热心。她坐在轮椅上,由须发皆白的儿子推着来串门儿。她为我提供了伯尔小屋项目开办以来,所有来这里居住过的作家、艺术家和记者的名单,其中包括中国作家、前文化部长王蒙,和著名诗人、后来残忍地杀妻后自缢的顾城。他们曾经就住在我所居住的那套房子里。老太太给我讲了一些和他们的交往故事。
老太太对这个院子里的住客持之以恒的兴趣,让项目管理方感到不满,还曾正式致函让她少操些心。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在整个秋天,她只来过两三次。每一次,都选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那些温暖的阳光,和她讲的八卦一道,对我们来说,都是美好的记忆。
冬天来了,再也没有见到老太太的身影。有一天,她的儿子过来说,母亲突然病倒了,从医院急救回来之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跟喧嚣的广州和香港相比,这里安静得像是另外一个星球。我非常享受这种安静,但是也在想,对于两岁的女儿来说,这意味着什么?除了家人,她每天交往的就是花园里的两匹马,一匹是黑色的,一匹是棕色的。项目主任西格伦·雷克豪斯(Sigrun Reckhaus),她的西格伦阿姨,每隔一周或者两周过来一次,就跟过节一样。
茹拉姐姐的出现,是女儿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茹拉姐姐热情友好,生气勃勃。女儿每天观察她的行踪,并向我们报告:“茹拉姐姐到花园去了。”“茹拉姐姐出门走了。”“茹拉姐姐回来了。”
原来她跟独裁者没有亲戚关系
和中国一样,叙利亚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和中国一样,叙利亚对现代人类的最大贡献之一,是出产了举世闻名的独裁者。
这个独裁者家族的名字叫阿萨德(Assad)。哈菲兹·阿萨德(Hafez al-Assad)统治叙利亚30年,直到2000年暴病身亡。接着上台的是巴沙尔·阿萨德(Bashar al-Assad),残暴不让其父。2024年12月初,铁腕政权泥沙一般坍塌。
茹拉·阿萨德(Rula Asad)在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的生活,正是阿萨德政权的鼎盛时期。
她从小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足球运动员。如果还必须要有另外一份职业,那么她会选择做报道运动赛事的体育记者。她踢了三年足球,也学习了媒体专业,进入了报社工作。但她认为,在一个专制保守的社会,自己并没有机会当上一名真正的记者。
在那里,媒体都属于国家政权,所有的掌权者都是男性。男记者报道政治、经济和体育这些“硬新闻”,女记者只能报道文化娱乐、美容和烹饪等“轻松”话题。
茹拉不服气。刚开始,她发现报社领导都对她尊敬有加,还以为自己的勇敢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她告诉我们说,她很快明白了,因为她姓阿萨德。放在中国当下的语境中,那就是报社领导以为她是“赵家人”——权贵家族的一员,自然要让她三分;而且还期待她能在独裁者那里美言几句,没准儿有机会得到意外提拔呢。
报社领导后来发现,原来她跟独裁者阿萨德没有亲戚关系,感觉“上当受骗”;不仅如此,他们还发现,她不服从性别规训,也关心政治改革和社会改造,于是认为她是一个危险分子,对她越来越不友好。
2010年12月,突尼斯爆发茉莉花革命。紧接着,一场推翻专制政权的运动席卷整个阿拉伯世界,被称为“阿拉伯之春”。互联网带来了希望,也让全世界看见,跟全世界的人一样,阿拉伯人也热爱民主自由。
茹拉成为抗议运动的活跃分子,并希望这场运动得到及时儿公正的媒体报道。这就意味着,她随时可能被逮捕进监狱。
2011年,茹拉获得德国一家女性权益组织的奖学金。来到欧洲之后,她可以自由地通过网络平台和社交媒体报道叙利亚的抗议活动。不想失去这个自由,于是留在了欧洲。
茉莉花革命也改变了我的命运
在伯尔小屋的书房里,我和茹拉一起跟着一位老师学习德语。很快,老师让我们分开上课。老师说,因为茹拉学习过荷兰语,德语学起来容易一些,已经甩开我一大截。老师没有说的是,她也比我要用功得多。
我在伯尔小屋住了一年,而茹拉只住了三个月。她往返于德国和荷兰之间,还忙于参加各种活动,因此我们聊天的机会很少,大多数见面只是远远的一声问候。
我没有机会跟她讲中国的政治迷因“你也配姓赵”,也没有机会告诉她,2011年的茉莉花革命迅速传到了中国。网络匿名发起者号召中国人上街聚会抗议,要求民主自由。发起者在中国多个城市指定了集会地点,到达这些地点的警察远远多过抗议者。
当局无法查找出这场抗议活动的发动者,索性扩大打击行动,抓捕了上百位维权人士、人权律师、作家和艺术家。
2011年3月的一个周末,法国文化部邀请我去巴黎,和作家余华、学者展江和于建嵘一起,参加了一场关于中国问题的讨论会。大约正当我在讨论会上发言的时候,中国警察去了我家里。此前一个信息得到了证实:我也被列上了抓捕名单。
这就是为什么,我来到了德国。
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大厦里的重逢
2013年,茹拉在欧洲和同道一起创建了叙利亚女记者网络(Syrian Female Journalists Network ,简称SFJN),并出任执行主任。她们为叙利亚女记者提供在线培训和其他支持,鼓励她们报道政治、经济和体育等“硬新闻”,参与政治活动。
我从网络上看到,她努力参加各种活动,接受采访,成为叙利亚年轻女性的代言人之一。
最后一次在德国见到她的地点,我已经忘记了,但是记得她说,她也在为德国之声工作。后来从新闻报道中看见,她还以嘉宾身份出席了2014年的德国之声全球媒体论坛。
2015年3月,我参加了联合国妇女地位委员会(The Commission on the Status of Women,简称CSW)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召开的第59届年会。
那天下午,听完作家、社会活动家帕姆·阿林(Pam Allyn)讲她帮助全球各地的儿童识字读书的故事,我转到旁边一个会议室,发现茹拉坐在讲台上,正在介绍叙利亚女性的生存与抗争。
活动结束之后,茹拉走过来和我拥抱。我们都很高兴在这里意外重逢。
她问起我女儿的情况,我说她已经上了三年幼儿园,秋天就要上小学了。
我们合影留念。回家之后,我拿照片给女儿看。她立即大声叫道:
“茹拉姐姐!”
作者长平是中国资深媒体人、时事评论作家,六四记忆 · 人权博物馆总策展人,现居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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