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19T07:45:13.448Z
(德国之声中文网)因系列“务实言论”而被不少华人民众誉为“人间清醒”的德国右翼民粹主义党、德国选项党(AfD)党首魏德尔(Alice Weidel),在与世界巨富马斯克 (Elon Musk) 于社媒平台X进行一个多小时的连线直播之后,德国学术界已有包括柏林洪堡大学、柏林自由大学、特里尔大学等在内的60多所大学及研究机构宣布推出X平台。目前,该事件仍然处于发酵之中。
事实上,就学术界本身共识而言,后结构主义时代的一大特色正是在于以“众声喧嚣”冲击威权叙事,以促成各种社会平权。而正是此种理念促成了当今世界各种社交媒体的蓬勃发展;包括中国研究等在内的学者们,亦无不数十年如一日地呼吁中国社会提高新闻透明度与公民言论空间。
显然,在此观察前提之下,德国学术界集体“退圈”的“惊人之举”,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其反而揭示出某种不容忽视的真问题。这或许启发人们多角度地进行观察,并借机检视一番:究竟谁可谓真正的“人间清醒”?
“绝对言论自由”所引起的质疑
首先需要提醒的是:自我定位为“言论自由绝对主义者”的马斯克自2022年接管X平台以来,不惜大肆裁减事实审核团队;而抑或同是为了“应对财务危机”或追求更大利润,脸书及Instagram的首席执行官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亦有意进行效仿。而这一趋势却引起了惯于思辨的学术界担忧: 即毫无节制的“言论自由”表象,是否反而会造成对客观事实的扭曲伤害?
而最近令人普遍感到震惊的是:在议会之中被其他党派划清距离、并坚拒予以合作的选项党党首魏德尔,反而被马斯克邀请在其颇具社会影响力的X平台连线直播政治理念。这在战后曾经全方位进行反省,并至今审慎得不愿以国旗、国歌等民族主义元素自我标榜的德国现代社会而言,无异是一种伤害民主共识、并涉嫌干涉即将到来的德国大选的宣传手段。
而其中最令德国学术界无法忍受的部分:则在于恰是接受过“精英”教育的魏德尔博士,竟公开罔顾基本社会常识,将臭名昭著的希特勒“化身”为“共产主义者”,以有意识地为选项党的极端右翼主义元素进行开脱。在学术界看来,公众人物或知识精英贸然发表欠缺正当论证基础的严重谬论,这既不诚实,亦触犯了以客观性著称的伦理道德;而X团队任由此种言论大肆流出,无疑将造成社会思维的进一步混乱。
正如德国历史学家托马斯·桑德库勒(Thomas Sandkühler)在回复德国之声时所言:“魏德尔女士的言论纯属荒谬,我都不想通过严肃探讨来抬高其价值。” 此种想法无疑代表了一向具备严苛传统、并竭力致力于科学与事实的德国学术界共识。而由于其一向受到被誉为“现代大学之母”的洪堡理念的深刻影响(即“寂寞与自由”- Einsamkeit und Freiheit),面对此“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学术界索性集体退出,不啻为一种表达学术操守、捍卫伦理底线的方式。
“希勒特是共产主义者”是“人间清醒”吗?
然而,在华语圈读者之中,恰恰是在马斯克持有的X社媒,却有不少倾向于右翼民粹主义的人士认为:大独裁者希特勒是否共产主义者,这个问题并不严重;就彷佛如同即将就任的特朗普总统在选举辩论中攻击对手哈里斯为“共产主义者”一样。然而,在学术界看来,此种虚假性言论所引起的社会混乱,不管在何等政治光谱的圈子之中不负责任地流传,均将对社会整体共识造成伤害。譬如,一首早已镌刻于美国波士顿新英格兰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碑上的诗歌《起初他们》(“Zuerst kamen sie…”)如此写道:
“起初,纳粹抓共产党人(Kommunist)的时候,我沉默,因为我不是共产党人。 他们抓社会民主主义者(Sozialdemokraten)的时候,我沉默,因为我不是社会民主主义者。 他们抓工会成员的时候,我沉默,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 他们抓犹太人的时候,我沉默,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最后,当他们来抓我时,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这首小诗1946年源自亲历第三帝国的历史见证人德国神学家马丁·尼莫拉(Martin Niemöller),业已成为批判纳粹暴政的公共记忆。沿着其中线索,可不费吹灰之力地追踪历史轨迹:即共产党人、社会民主主义者、工会成员、犹太人等都先后成为希特勒的迫害对象;当然,其中还得加上那些诗中尚未记录、被希特勒视为“无价值的生命”(如残疾人、同性恋者等)。这亦有助于公众观照:为何在魏德尔直播之后,德国司法机构(如联邦法院)、工会团体等亦一同退出了X平台。显然,其亦感觉自身的共识、身份或尊严受到了冒犯或伤害。
而对于华语圈中的极左民族主义者们而言,魏德尔博士的关于“希勒特是共产主义者”的论断,则恰恰不啻为一瓢迎面泼来的冷水,或是理念上的迎头一击:
因魏德尔博士曾留学中国,研究退休金制度并在中国工作六年,其被默认为对华存在好感;而选项党内部最近亦甚至爆出“中国间谍”疑云等。而其政治理念中排斥移民、偏袒俄罗斯、以及在涉台问题中较为忽略价值观取向的模糊态度,似乎亦正中中国极端民族主义者们的下怀。因此,其此番言论一出,倒有必要令其崇拜者们静下心来稍作思考:倘若政治罔顾事实,并有悖基本价值伦理观的牵引约束,甚至不惜自相矛盾,那其可信度又究竟存于何处?
算法之辩与后续争议
当然,学术界与X平台不可调和之矛盾,究其根本还是在于欧盟的数字空间监管规则与“马斯克算法”之间的巨大分歧:譬如,在学界严肃与专业的态度之下,上述带有右翼民粹主义特色的荒谬言论,理应基于欧盟现行的《数字服务法案》(Digital Services Act)受到调查与限制,但X平台的审查措施却不在其位,反而亦或受到某种算法的推波助澜。因此,在毫无节制的民粹主义气氛面前,随德国学术界退出的,还有奥地利的两所大学。德国古老的耶拿(席勒)大学虽继续保留X账户,但提出的理由是“大学不应剥夺自己将继续批驳X平台谎言的可能性”。
事实上,即使将欧盟国家基于《数字服务法案》对马斯克的长久批评与努力协商置之一边,单单就耶拿大学的表态而言,其亦提供了另一种思辨:即大家所希望的“冷静、客观与平衡的讨论”(德国政府发言人语),在知识精英缺席的场所,是否可能独立达成?——而这即是有关知识的民主化传播:譬如,本文文首所提到的以多元声音冲击威权叙事的后结构主义理论,倘若只作为某种研究结果束之高阁,并不通过各种社交媒体实际运用于社会,那天下又有几人能及时打通森严的知识堡垒,得益于这些理性果实呢?
最后,关于谁是真正的“人间清醒”,笔者想指出的是: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Ludwig Feuerbach)曾言:“没有人比无知者判断得更为激烈——他既不了解理由,也不了解反驳的理由,却总是自以为正确。”而针对此种专业人士与普通民众之间实际存在的认知鸿沟,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则以“世界的祛魅”(Entzauberung der Welt)来回应社会理性化与智性化的途径;但其成立的原则,却是“通过计算(Berechnen)与技术手段(technische Mittel)而掌握(beherrschen)万物”。
由此可见,作为现代社会知识传播、并进行人际认知交流的重要手段,社交媒体之算法的公正性如何强调、如何重视亦毫不为过。相比于“是否将社交媒体留给煽动、仇恨与谎言”之问,这更为本质与迫切。并且,其亦并非仅仅只是马斯克X平台所需引起重视的问题,而是籍由当下德国学术界等的集体“退圈”以及所引发的争议,所有社交媒体(包括脸书、TikTok、小红书等等),均需以“人间清醒”的态度,所共同面临的灵魂之问。
吕恒君(Dr. Hangkun Strian),华裔德籍汉学家,曾求学于韩国延世大学、檀国大学,并执教于韩国弘益大学、庆州大学等多所高校。此后在柏林洪堡大学亚非研究所获得哲学博士学位。主要研究及兴趣领域为文学史、电影、国际关系、基督宗教本土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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